文／《解語之書》李起周 圖 ／李起周 Instagram
愛毋須辯解
有句成語「左右逢源2」，原意是深究身旁遭逢的事物與現象，必能溯探本源。也可以解讀為日常生活中的一切，皆是學習的泉源。
不久前在5號線的孔德站內，一個微不足道的場景，倏忽竄入我的眼底，給了我始料未及的領悟。
下班時間，勉強將身體塞進如沙丁魚罐頭般擁擠的電車內。「果然不出我所料。」車內沒有空位。望向四周的乘客，半數正埋頭看著什麼，有的講著電話，有的與同行乘客聊得忘我。
而我注意到坐在博愛座的一對老夫婦，白髮蒼蒼的老爺爺坐在老奶奶身旁，正透過手機看新聞，相當吵雜。每段新聞結束，老爺爺總要激揚地發出「哎呀！」、「豈有此理！」等感嘆。手機流淌出的播報內容與老爺爺的聲音，幾乎占領整節車廂。
窺見此景的老奶奶，輕輕將手放在老爺爺的手背上，說道：「老伴，這裡人很多，你戴上耳機看吧。」
語畢，老爺爺隨即回答：「啊，對喔。我知道了，聽你的話。」於是不疾不徐地從口袋裡掏出耳機，面帶一抹淺淺的微笑，緩緩戴上耳機。這一連串的動作，似乎並非老爺爺逼不得已而為。看見這一幕的瞬間，老爺爺這一句「聽你的話」，在我耳裡變成一句「還愛著你」。
常言道，愛情是付出對方所要的，但是這或許只是「小愛」。不做對方不喜歡的事情，才是「大愛」，不是嗎？
愛的本質正是如此，愛毋須貿然辯解。
愛，並不是為了逃避某瞬間情況而拐彎抹角地說話，或是搬出可作為擋箭牌的附加理由。愛，是用編造藉口的時間，跨越阻隔兩人的門檻，朝對方走去。
愛之欲其生
雨欲落未落的陰暗清晨，我正在一山國立癌症中心站等候公車。這裡不僅有前往首爾上班的上班族，也有不少應是醫院病患家屬的乘客搭車。
有一回，一名年近五十歲的女性向我問路：「請問，去首爾站的1200號公車，在這裡等車嗎？」她的雙手提滿了各類衣物與棉被布包，可見得似乎在醫院住了好一段時間的痕跡。
「我也搭1200號。公車到了告訴你。」
終於公車到站，她與我並肩上車。大概過了幾分鐘吧？她的手機嘈然聲響，「是你吧？病人不睡覺打來做什麼啊？」看來是病榻上的丈夫打來的電話。因為我坐在正後方，不期然地窺聽得通話內容，雖然已是許久前的事，不過她當時對丈夫的一句呢喃，至今仍令我難以忘懷。
「是啊。幸好有你在身邊。多虧有你，我才能堅持下去。」
聽見這句話，我的內心不由得一緊。另一方面，也冒出了疑問。奇怪，病患的照顧者說多虧有病患，才能堅持下去，這是什麼意思？我歪頭沉思之際，忽然有句話冷不防閃過我的腦海—「愛之欲其生」。「愛情，使人存活」大致可做此解釋。
這樣的想法縈繞我心頭：也許這名女子，才算是真正親身實踐「愛之欲其生」的吧？儘管逼近眼前的現實不如人意，卻能將對丈夫深深的愛戀化為激勵，不向注定的命運低頭，或者說戰勝注定的命運吧？
我想，或許她會不時抽空打給丈夫，以發自內心深處的真誠話語來表白愛情吧。她肯定會藉此方式，撫慰她心愛之人的痛苦。並且透過那樣崇高的過程，堅定自己必須活下去的理由。
「幸好有你。」我低語呢喃著⋯⋯。
依然惦記著你
去坡州出版城辦事。經過出版城入口時，依稀回想起一個畫面。
數年前，一個春雨過後的冷清夜晚。在出版城辦完事，開車進入自由路時，看見滿地散落的碎片間，橫躺著幾台擠壓變形的汽車。似乎是追撞事故。
前方首輛車上，走出一位彎腰佝僂的老爺爺，與其他車輛駕駛短暫交談後，立刻跑向副駕駛座，就連汽車毀損的狀態也未檢查。應是有更緊急的事，或者更珍惜的事物。
接下來的畫面，鮮明地烙印在我記憶中。
老爺爺走出的汽車後座，有一位身軀嬌小的老奶奶，全身蜷縮，正瑟瑟發抖。不久後，老爺爺打開車門，張開雙臂，將老奶奶輕輕抱在懷裡。那模樣，彷彿是用全身訴說：「儘管歲月流逝，我依然惦記著你。」
約過了一個月吧？有一回與知心好友小酌。正聊著日常瑣事，就在下酒菜見底時，話題轉到了愛情上。在雜誌社擔任編輯的好友，極力主張「墜入愛情的瞬間，各種不安的想像隨之而來」。
「喜歡某人，當然會被欲望沖昏頭，不僅想擁有對方的『白晝』，也想擁有對方的『夜晚』。有時想成為信任彼此感情、竊取彼此夜晚的確信犯3，是的，那或許就是愛吧？」
主要企劃、出版哲學書籍的出版社社長，補充了這樣的說法：「我們經常說的『曖昧』，是對愛戀的情愫抱持『相信』與『懷疑』，從而產生了拉鋸。相信與懷疑，當然是漲潮與退潮的交替。當懷疑的濃度逐漸淡去，只留下了相信，這才是愛情的開始，不是嗎？」
那些都是從自身經驗中萃取出的心得，卻說得一副事不關己。我我聽著他們的說法，頻頻點頭、微笑。酒席接近尾聲，一個莫名其妙的疑問鑽入我的腦海裡：「那麼，區分真愛與假愛的標準是什麼？」
霎時間，交通事故現場老爺爺擁抱老奶奶的模樣，宛如無聲電影般隱約在眼前展開。我這才恍然大悟。是啊。正如老爺爺那樣，是否將對方視為自己的一部分，也許正是區別真情實愛與似愛而非的標準。
愛情的類型五花八門愛情也無法驟下定義。坦白說，愛情究竟為何物，依舊叫人迷惘。只是，若說我所見到的老夫婦模樣並非愛情，那麼究竟什麼才能稱得上是愛情？
─本文摘自三采文化《解語之書》李起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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