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
文/《我們回家吧》陳曉唯

幾年前,委內瑞拉的插畫家Rafael Araujo透過募資平台Kickstarter的募資活動,出版了他精心繪製了近四十年的藝術作品《黃金比例的繪本》,當中收錄了各種自然界存在黃金比例的事物,特別的地方是,他繪製了多幅蝴蝶飛舞的作品,蝴蝶的飛舞並不是單純的飛舞,而是存在一定意義的行進,這樣的行進透過繪畫的方式記錄下來,藉由數學的測量可以發現特定的數字,這些數字如同數學家為「黃金比例」所下的定義:「按照任一直線將事物分割成均衡兩部分的方法,稱為『黃金分割』。」

 

有人說「黃金比例」是最接近幸福的比例,因為這是神賜的完美分割,如同兩個人相遇與相愛,這是無法由另一個人來取代的「黃金比例」。

 

曾聽過一個「黃金比例」的故事,說故事的那個人曾看見蝴蝶的飛舞,那是雞蛋愛上了蝴蝶故事。

 

多年前住院時,他的隔壁床有個男孩,剛結束一個階段的化療,頭髮全都落光了,長圓的臉型,清澈通透的眼神,白淨清秀的五官,時刻散發著寧靜的氣息,當時有位女孩常常來見他,每次見到他,女孩都叫他:「たまご(Tamago)」,意思是「雞蛋」。

 

平日,女孩還沒來醫院的時候,「雞蛋」總是坐在病床安靜地讀書與畫畫,偶而抬頭看看窗外,又看看時鐘,表情木然,毫無生氣,接著又低下頭繼續讀書與畫畫。直到女孩來到醫院,「雞蛋」才像是被注滿了能量似地綻開笑顏,但話仍是少的,他總靜靜地聽著女孩述說學校裡發生的故事。女孩告訴他今天哪個討人厭的老師又突然小考了,哪個同學又惡整了哪個同學,學校餐廳裡的冬日搶手商品紅豆湯上市了,她排了許久的隊伍才買到紅豆湯,差點趕不上上課的時間。談到黃昏已過,夜已近,女孩才會面帶笑容地說:「我要走了,你要趕快回來上課啊。」

 

有時他們會離開病房,到醫院的長廊裡,對著落地窗曬斜陽。女孩依然說著學校裡發生的事,夕陽的餘暉從窗外透了進來,一絲一絲地落在他們的身上,隨著時間的推移,緩緩地沉了下去,沉到黑暗裡,當他們的身上的色彩只能透過醫院的日光燈的反射時,「雞蛋」知道女孩又要離開了。

 

天氣晴朗的週末,女孩會拉著「雞蛋」到醫院的庭院散步。女孩總走在「雞蛋」的前面,腳步輕盈,一走一跳,不像走路,更像是在飛,一個點接著一個點地飛動行進,不快不慢,影子落在地上。「雞蛋」不敢看女孩,只敢凝望著地上女孩的影子,一個點又一個點的影子。

 

每一次見面的談話的最後,「雞蛋」與「蝴蝶」總一起哼著歌,只是一段曲調,沒有歌詞,兩個人就這樣哼著哼著,一步步地走著。

 

一個深夜,他突然被燈光給亮醒,發現「雞蛋」還沒睡。「雞蛋」抱著繪圖本子,依戀地望著本子裡的圖畫,發現被人注視時,「雞蛋」連忙闔起繪圖本,面泛潮紅。不一會兒,「雞蛋」突然對他說:「你要看嗎?」

 

他接過「雞蛋」的繪圖本,一頁頁地翻閱著,裡面滿滿畫的都是蝴蝶。他問「雞蛋」:「為什麼畫的都是『蝴蝶』?」

 

聞言,「雞蛋」整個人緊繃了起來,肩膀緊緊縮起,臉比剛剛還要紅了許多。「雞蛋」深深地呼吸著,然後怯怯地說:「因為我喜歡的那個女孩姓周,周讀作しゅう(Syuu),但我母親是台灣人,她也姓周,她護照上的拼音是Chou,蝴蝶(ちょう)的讀音不是很接近中文的周嗎?」

 

後來「雞蛋」常常與他談到「蝴蝶」的故事。

 

「雞蛋」說「蝴蝶」的頭髮好長好長,走路是總飄著淡淡的香氣,香氣像是一條路,讓他可以一步步地跟著香氣走到美麗的世界裡;「雞蛋」說「蝴蝶」的手指好長好長,當她指著天空的雲朵與飛鳥時,細長手指可以點亮一整個世界;「雞蛋」說「蝴蝶」的睫毛好長好長,如同一對翅膀,每當她說話時,眼睛眨動著,陽光下,眼睛一眨一眨,像是翅膀閃著光點,伴隨光的塵埃在飛舞一般。

 

一夜,「雞蛋」不斷地摺著自己的夏季制服,於是他問「雞蛋」發生了什麼事,「雞蛋」羞怯地說:「她說想要我的制服。」

 

「制服?」

 

「我跟她說住院前在學校昏倒的那天,我的制服鈕釦掉了一顆,她聽見後說要幫我補好那顆掉下來的鈕釦。」

 

「補好後就還給你嗎?」

 

「她說她要幫我保管制服,她說等我出院的時候再親自拿給我。」

 

後來「雞蛋」的身體愈來愈虛弱了,反覆進出多次加護病房,直到聖誕節的前夕才又回到普通病房。聖誕節的那晚,「蝴蝶」來到醫院,帶著蛋糕與炸雞。「雞蛋」與「蝴蝶」坐在病房的角落,安靜地吃著食物,「雞蛋」食慾不佳,吃得極少,但臉上卻漾著許久沒有出現的笑容。

 

吃蛋糕時,「蝴蝶」點上了蠟燭,「雞蛋」疑惑地問:「為什麼要點蠟燭?」

 

「慶祝呀。」「蝴蝶」說。

 

「慶祝什麼?」

 

「慶祝什麼啊⋯⋯」「蝴蝶」想了想後說:「慶祝我們今天很快樂。」

 

「雞蛋」聞言笑了,「蝴蝶」也跟著笑了。他們吹熄了蠟燭,又哼起那段他們的歌。

 

聖誕夜的深夜,他聽見「雞蛋」躲在被窩裡哭泣的聲音。他起床拍了拍「雞蛋」的背,「雞蛋」從被窩裡探出頭,滿臉淚痕地看著他。他問「雞蛋」:「還好嗎?哪裡不舒服?」

 

「雞蛋」搖搖頭,又拿起身旁的繪圖本。打開了最近畫的一幅畫,那幅畫上有著一隻蝴蝶駐足在一顆雞蛋上。「雞蛋」說:「我原本想把這幅畫當作聖誕禮物送給她的,但我卻沒有勇氣送給她。」

 

「沒關係的,過兩天再拿給她就好了。」

 

「你覺得我可以喜歡她嗎?」「雞蛋」抬頭起看著他,眼睛如有星光凝聚,沈沈地,猛烈地,渴望要突破黑暗一般。

 

「當然。」

 

「我是愛過的嗎?」

 

「你覺得自己沒有愛過嗎?」

 

「我不知道,我覺得我好虛弱,我的生命也許在我還沒真正愛過之前就要結束了。」

 

那個夜晚,「雞蛋」緊緊擁抱著繪圖本,在淚眼中入睡。

 

新年過後不久,「雞蛋」離開了。

 

葬禮的那天,空氣凝凍,落著薄雪。儀式安靜地進行著,每個人皆默默地落著淚。突然有一陣騷動從屋外傳來,未幾,一個身著夏季制服,蓄著短髮的女孩走到屋裡。

 

是「蝴蝶」。

 

她穿著「雞蛋」的制服到了會場,將一頭長髮剪得很短很短,像個男孩一樣,但清秀的外表又看得出是個女孩。所有人都看著她,看著一個身著明顯較她體型寬鬆許多的男生制服,蓄著短髮的清秀少女。

 

她泰然自若地行禮,一語不發,目光含淚,忍著不眨眼,不讓眼眶裡的淚水落下來,長長的睫毛如同翅膀,美麗堅毅地硬挺著。

 

喪禮結束後在回程的電車上,他看見身著制服的「蝴蝶」。

 

「蝴蝶」看著窗外的雪,眼神凝結,沈默不語。到了某一站,她慌忙地下了車,他跟在她身後下車。

 

她走向醫院,每走一步,步伐就變得更沈重一些,行進的速度愈來愈慢,從車站到醫院僅要五分鐘左右的路程,她走了近十五分鐘還沒有到達。在即將抵達醫院前的轉角,雪停了,她突然停下了腳步,抬頭望向天空,雲開的天空落下一絲絲的陽光,光映照在她的臉上,將她的面容映照得更為清亮。

 

她佇足於原地許久,接著緩緩地蹲下身,用雙手抱著自己,將臉埋進雙臂之中,嚎啕大哭了起來,哭得渾身發抖。

 

哭了良久,接著她站起身,大聲地喊著:「Tamago! Tamago! Tamago」不顧身旁的行人,她依然不斷地喊著,聲嘶力竭地喊著,淚眼決提,直到喊累了,她用雙手抹乾臉上的淚水,轉過身,又一次抬頭看天空,像是在醫院裡陪著「雞蛋」看窗外時的神情,面容清亮而溫柔,眼睛一眨一眨地,睫毛如同翅膀要飛舞起來,如同不曾掉過眼淚一般,她輕盈地踏步,一步接著一步,一跳一走著,在將晚的夜色裡,哼起他們曾經一起哼過的那首歌。

 

那首僅有音調而無詞的歌曲,在日落餘暉中於空氣中震盪著,久久繚繞不去。

 

「蝴蝶」走向落日,落日就像一顆巨大的黃色雞蛋,蝴蝶停下腳步時像是駐足在雞蛋之上。

 

「雞蛋」,你看到了嗎?你的那幅畫是真實存在的。

 

冬日將盡,雪已停歇,陽光微暖,蝴蝶唱起歌來,於夕陽之中翩翩飛舞。飛累時,蝴蝶便雞蛋上駐足停留,緩緩地流下眼淚。

 

「我是愛過的嗎?」

 

「雞蛋」,你是愛過的。你知道的,對吧?

你是愛過的,而且你也被深深愛著。

 

1024_23890.jpg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三采文化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